三十多年过去了,但对一个人的怀念没有过去。穿过岁月时空隧道,我常常看到一位白发满头的女教授从我茫茫的记忆旷野里款款走来。略显富态但又雍容的身影步履珊珊,渐行渐近,白发下细媺的脸上却看不到岁月的沧桑。春风荡漾着她微微的笑容,鼻梁上架着厚厚的镜片,在校园里柔软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蓬松但又洁净的白发,在明媚的春光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麓山脚下微风乍起,林荫道上枯槁的落叶沙沙作响,女教授苍苍白发轻轻飘动,飘来了沁人书香,飘来了学者儒雅的气质,飘来了慈祥母亲的味道……女教授的身影清晰可辨了,她的衣着朴素无华,甚至有点“不修边幅”,然而洁净素雅。她的举止不瘟不火,甚至有点慢条斯理,然而温文尔雅。她的话语语速不快,甚至有点慢吞吞,然而温柔甜蜜
(女教授的身影清晰了却又模糊了。我看到的她分明是位著名的语言学者,却仿佛又是一位从英国十八世纪文学故事里走来的与世隔绝的人物。她分明是一位为人景仰的师者,却仿佛又是一位深闺中的大家闺秀。很搞笑的是,曾经有人目睹女教授身穿睡衣脚踏拖鞋,在外语系的楼道里给拥束的学生讲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讲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们的奇闻轶事。言者乐融融,听者很虔诚。女教授把尴尬的时刻变成了开心的时刻。莎士比亚书房里的书香把不拘生活细节的女教授熏得可亲可敬也好可爱!常绕我梦魂的白发女教授,就是湖南师大外语学院著名的张文庭教授。)
认识张教授,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刚来外语系,碰上中学时期的英语老师前来看望恩师,顺便带上了我。张教授的寓所坐落在湖大与师大接壤的麓山脚下,那里古木参天,林荫蔽日,寓所的四周巴满了爬山虎,清清脆脆,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寓所上下两层,张教授住二层。走进教授的寓所,仿如置身书海。室内陈设简陋,但书香满屋,温馨满屋,我想起了《古文观止》五柳先生传里的名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在这个别有洞天的神仙处所,我就这样邂逅了老师的老师。
不久以后,张教授分了新房,乔迁之喜,她本应笑在眉头喜在心,然而搬迁之忧却让她一筹莫展。为了帮老师的老师排忧解难,我奔走相告,没有想到的是,前来帮张教授搬家的学生络绎不绝。为了感谢我的帮助,张教授送给了我一本厚厚的英文字典。在我以后几十年的读书生涯里,只要我一翻开那本字典,我的记忆的旷野里就亮起一盏闪闪发亮的灯,在灯火阑珊处,我仿佛看到那位温柔如母的白发女教授向我款款走来…..
时间的车轮把我从低年级缓缓带到了高年级。到了高年级,我们开设了英国文学史。教这门课的刚好是我的老师的老师,也就是那位白发女教授。我喜出望外,然而,欣喜过后,我又愁了,因为听人说英国文学史难学,难在它的文章佶屈聱牙,难在它的语言生僻难懂,难在它的叙事诗歌艰深晦涩,难在它的时代背景鲜为人知。一言蔽之,学习英国文学史,彷如黑夜行路,难。还好,上了几堂大课,便觉得黑夜里看到了一束微茫的光。凭借这束光,我跟着白发女教授沿着英国历史长河溯源而上,来到了公元前的大不列颠岛见证了岛国的几度变迁,看到了大不列颠人与罗马人杀的刀光剑影,看到了罗马帝国的倾圮垮塌,也看到了凯尔特部落和盎格鲁撒克逊部落的消亡和兴起。
夹在白发女教授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真像采矿工人头顶上的探灯,直在为我们探路前行。虽然灯光微茫,但我们跟着她游历了古老神奇的大不列颠岛国的山山水水,目睹了Beowulf深入虎踞龙盘的洞穴,利剑三斩龙魔的英雄气概。白发女教授不厌其烦,又引领我们沿着英国文明史的长河顺流而下,来到欧洲文艺复兴的策源地,做客莎士比亚的书房,含英咀华,品尝人类最美的诗句。我们一路前行,也领略了雪莱诗园中的浪漫风光…。雪莱脍炙人口的诗句,一直在我耳畔回响:“既然严寒的冬天来到了,那么,美丽的春天还能遥远吗?”每当我生活遇到困难,每当我事业碰到挫折,我一想起那个诗句,心中就荡漾着暖暖的春意。慢慢地,我不再觉得英国文学史课如黑夜一片苍茫,而觉得它是人类历史上最珍贵的文化宝藏,而白发女教授就是引领我们深深挖掘宝藏的引路人。
白发张教授读书破万卷,讲课如有神。她的讲授,如行云流水,娓娓道来,英国文学史上的诗人,她如数家珍,了如指掌。她学富五车,是英国文学史教学领域里的泰斗,是中国莎学研究的权威。她和刘重德、赵甄陶和周定之并驾齐驱,号称外语“四巨头”。他们共同努力,一起撑起了湖南师大外语学院的一片蓝天。张教授高山景行,德高望重,赢得了莘莘学子的尊敬和爱戴。
在我长长的梦影中,白发女教授一步一步走近了,然而却又慢慢走远了,消失在长长的时空隧道之外,不过,她离去的背影是伟岸的,在我一生的记忆中挥之不去,永远难忘......
(作者系师大陈胜良)